卡车司机王桂政在高速公路上停车,拉上四位返乡者。受访者供图。

看见一些人拎着行李往高速公路入口走时,山东卡车司机王桂政非常诧异。

“河南高速上可以走人?”他一时没弄明白。开卡车4年,他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,打电话询问朋友,才知道这是一群离开郑州富士康的人,打算徒步回家。

这天是10月30日,他前一天刚从青岛运来一车生活和防疫物资,到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(以下简称“航空港区”)。30日早上,他本该去港区的一个物流园装货,但临时接到通知说那里出现疫情,他又订了许昌的货,装车时间是31日凌晨4点。于是,他打算沿着京广澳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去许昌,如果碰上顺路的返乡者,就捎上。

“咱这车一脚油门出去好几公里,比他们这样走省劲。”王桂政心想。就这样,他的“鲁”牌卡车,驶上了河南的高速公路。

很多人走了

同一天,23岁的富士康打工者高旗,和他的工友一起选择了返乡。

离开之前,高旗在位于航空港区张庄镇的出租屋里经历了为期7天的居家隔离。富士康航空港厂区是富士康在郑州的三大厂区之一,也是这次出现返乡人群的厂区,这里有20余万富士康员工,有人住在员工宿舍,有人在附近租房住。目前没有官方统计数字表明有多少员工离开。

高旗是一名派遣工,刚来富士康航空港厂区三个多月,在负责品质保障的部门上班,每个月工资三千多元。干足三个月时,他拿到了一笔7900元的“返费”(劳务派遣公司在员工做到约定工期后,额外支付的奖金——记者注)。在继续干的第4个月,遇上了这场疫情。

富士康某部门办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,今年4月出现疫情的时候,厂区还能对部分楼封闭管理,食堂也能一人一桌,“现在正是生产旺季,刚招完一批人,人太多了。”

10月31日,富士康相关负责人接受河南日报采访时表示,富士康航空港区在10月13日启动了闭环管理,10月17日开始错峰就餐、错峰上班,10月19日餐厅停止堂食,免费为员工提供一日三餐。

高旗记得,他在10月21日被告知同栋楼有租客感染,要在出租屋隔离。同一天,富士康开始施行“核酸+抗原”一天两检。此后的7天,每天会有人来进行核酸检测,他跟妻子主要靠方便面、馒头、“老干妈”过日子。

厂区里不断有人确诊被拉走隔离。有7年工龄的富士康员工张宇发现,起初,10月13日左右,有车间出现确诊病例后,整个车间2000多人会作为密接被接走隔离,但到17日前后,车间出现确诊病例后,仅确诊者本人被隔离,对密接人员进行快速筛查,检测结果为阴性的,继续上班。

他还发现,由于一些楼栋封控人数增多,不少楼道里堆积了大量餐饮垃圾,无法及时清理,一些物资被放在宿舍指定位置后,无人分发。恐慌开始跟随着那些消息的扩散蔓延开来。

网络上也开始流传“(富士康)郑州园区约两万人确诊”的消息。10月26日,富士康科技集团发布声明表示,该消息为严重不实信息。而据10月30日晚间,“郑州发布”的消息,本轮疫情传播速度快,但病毒载量低。“截至目前,富士康厂区未发生重症感染现象,疫情总体可控。”

不少接受采访的富士康打工者称,他们被流言所困,难免有些害怕。

张宇告诉记者,10月27号上午,他得知同宿舍的8人里有2人核酸混管采样结果为阳性,抗原快筛结果也为阳。第二天,他做了抗原检测,结果为阴性,就继续去车间上班了。

“如果请假,不仅没有饭领,旺季津贴也会受到影响。”张宇说,每年7月至10月公司会发放旺季津贴,车间会有额定产量。他也想过离郑返乡,但如果无故旷工,他这个月9500元的旺季津贴就拿不到手了。他在老家洛阳买了一套房子,想用这笔钱来装修。

郑州富士康港区枣园公寓部分员工被转运。受访者供图。

郑州富士康港区枣园公寓部分员工被转运。受访者供图。

10月29日晚上,他被送往航空港区的隔离酒店,张宇说,那天晚上是他多天来“第一次睡上安稳觉”。也是在那一天,他从同事发的视频里看到,有员工开始离开富士康。

在富士康,有不少派遣工,为“返费”而来,一些人因为尚未干到约定工期,还没拿到“返费”,并未选择返乡,但也有一些人,没拿到“返费”就走了。

沿着高速公路返乡

刚刚解除居家隔离的高旗,从房东那里得到的消息是,“最低要封两个月”。房东劝他走,他的领导也劝他走。他与妻子商量后决定,像一些人那样,顺着高速公路徒步返乡。

流言疯传之后,不少人担心如果不走,第二天就走不了了。一位开车返乡的富士康员工告诉记者,“我一开始没有很想走,能干一天是一天。富士康每个月7号就发工资,不会推迟一天。”最后,她还是决定与两位老乡一起沿着省道回家。

30日上午,高旗与妻子轻装上路了,二人的核酸检测结果一直是阴性,出发前还向100公里以外的老家登封进行了报备。他们穿着秋装,戴着上班时留存下的N95口罩,背包里装着一条秋裤、三包方便面、三根火腿肠、一大瓶矿泉水,还有充电宝和手电筒。

“路上断断续续一直都有人。”高旗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在航空港区的路上,随处可见带着行李的富士康打工者。

他们有两辆汽车,但由于没有离郑证明,车没办法上高速,他们将车停在港区边界一处返乡人群集散点附近,再步行回登封。

集散点在京广澳高速公路大桥下,打算徒步回家的人们在此寻找同乡,结伴而行。他也开始寻找徒步回登封的人。他记得,一位来自周口的大姐四处寻问老乡,能否一起走,“最起码是个老乡,走路有个伴儿”,也有人到达返乡集散点时,却检测出“抗原阳性”,告诉他人不要靠近。

那时,郑州周边不少县市——禹州、长葛、西华、伊川、襄城等地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都发布了《致郑州富士康工作人员的一封信》。信上表示,“家乡人民时刻牵挂着你们,做好了迎接你们回家的准备”,但返乡前需要报备。不少县市为步行返乡的人设立接站点,甚至派车前往郑州接人,再回老家隔离。

临近中午,高旗一行六七人沿着“步行模式”导航的路线出发了。起初,他们兴致很高,也很有劲头,主动选择避开人群,少给沿途的村庄添麻烦。但他们很快发现,最初的五公里路,走错了,那段儿路是往南的,去往南阳方向,而登封在航空港区的西边。

也正是在那段路上,高旗遇到了许多徒步返回南阳的。南阳市距离港区超过200公里,即便是不吃不喝,徒步也需要两天两夜才能抵达。他们也遇到了在乡道上巡逻的人,拦下他们,并告知,担心影响村里人的安全,这里不让过,“但给我们准备了吃的喝的”。

高旗在路上遇到的免费物资和老乡留下的纸条。受访者供图。

高旗在路上遇到的免费物资和老乡留下的纸条。受访者供图。

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回到返乡集散点,重新出发。这次决定按“驾车模式”导航,沿着京广澳高速一路向南,再转向商登高速一路向西,那样也能尽可能少与人群接触。“导航显示驾车40分钟就到了,但是我们走路的话,不知道要多久。”高旗说。

在返乡集散点重新出发时,他们这支徒步队伍扩大到十余人。他们就这样贴着高速护栏,在应急车道上,朝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着。

卡车司机王桂政一驶上京广澳高速公路,就看到四位徒步返乡的大姐,在高速上走。他起初还不太敢靠边停车,这在高速上是危险的,但看到一辆半挂式卡车停下,把几位徒步返乡者接到车厢里时,他也决定这么做。

这辆“鲁”牌的卡车停在了那4位大姐的前方,王桂政招呼她们,“我这个车就两个座,拉不了你们。你们要不嫌弃,去厢里边儿也可以。”四位大姐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,有三人要去许昌,有一人要去临颍,恰好顺路。王桂政最后还是决定,让她们把行李放在车厢,人在驾驶室后排的上下铺挤一挤,还拿出自备的云南白药让她们用。

一路上,越来越多的徒步返乡队伍出现在王桂政的视野里,然后被他的卡车甩在身后。他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有些队伍前后有警车一路护送,路上还有许多120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跑。

王桂政还注意到,有一些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停车,招呼路边的返乡者上车,有些车厢是敞篷的,有些是密闭的,车牌有黑龙江的,辽宁的,安徽的,陕西的,山西的,“我们开大车的这帮人太有血性了。”

将4位大姐送到临颍县和许昌市的集中隔离点后,已将近下午4点钟,王桂政还记得,那时她们脸上的笑容,跟他在高速公路上停车时看到的笑容一模一样。

35岁的王桂政决定再回一趟航空港区,继续拉人。他算了算时间,下一批货的装货时间是12个小时后,路线也熟悉了,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再送一趟返乡者。

这一次,他在京广澳高速上一路走一路停,停了七八次,接了二十多人。送完第二拨人,天已经快要黑了,他又回到航空港区,继续拉人。他把这一趟把目的地定在漯河,遇到人就摇下车窗,招呼路边拎着行李的人,“我到漯河,顺路就上车”。

“不管顺路不顺路,他们都上来了。”王桂政说。

乡间补给点与高速顺风车

高旗一行在从京广澳高速转向商登高速时,散成了两拨人。

一拨人有些走不动了,决定在路边的草丛歇歇脚,高旗与妻子跟另一拨人继续前行。

他们遇到很多同样从富士康出来的年轻人,有的困了就躺在高速公路护栏外睡上一觉。

他们也遇到很多司机停下车不多说话,“硬塞吃的喝的”,有的人会透过车窗把面包撒到路边,而在高速公路上,隔一段儿路就会出现可以免费领取食物和水的“补给点”。

一家开在开封市尉氏县大马乡李家村的购物中心,就在门口的乡道上放置了一个货架,摆上面包、矿泉水、热水和卫生巾,向富士康返乡者免费提供,还牵出电线和插座,供返乡者给手机充电。

梁小素在购物中心前的路边摆放的免费物资。受访者供图。

梁小素在购物中心前的路边摆放的免费物资。受访者供图。

购物中心老板娘梁小素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过去的4天,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年轻人从20多公里外的富士康徒步经过,有的家就在附近乡镇上,有的只是路过,目的地是许昌、鄢陵。那些返乡者也都戴着口罩,不多停留,不多说话,不多添麻烦。

她三年前从富士康离职,跟丈夫在李家村开了这家购物中心。过去的几天,她没算过从购物中心搬了多少物资免费发放,还有一些附近工厂的老板前来购买牛奶、方便面、纸巾、面包等,送去不远处的国道上,那里有更多返乡者经过。

10月30日这天中午,梁小素看见一位40多岁的中年妇女走到这里,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5根香蕉,她的眼泪当时就流出来了。她还留意过一个脚被磨起泡的女孩儿,接到电话说,会有车来接她,她便在补给点充电,一二十分钟后,电话里的人告知她,不来接了,“当时她就哭了”。

梁小素也看到一位当地的好心人,穿着防护服,开着车,在门前的公路上一趟又一趟地接送返乡者。

白天,徒步返乡的高旗一直没有拦车,或搭顺风车的念头。他们走累了就休息,休息一阵就继续走。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歇,从白天走到夜晚,大家体力越来越差,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,但还在咬牙坚持。

“今天我才知道,步行走10公里很不容易。”高旗说,等到晚上,一行人慢慢都吃不消了,也意识到夜里在高速上徒步风险很大。天黑之后他们开始拦车,一路走一路拦,不知道招过多少次手,但愿意停下来的车并不多。

晚上九点多,一辆小货车在他们招手后停了下来,司机穿着一身防护服,让他们挤进了车厢,他们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上车了。高旗从那位司机处得知,这是一辆往登封市送中药的车。

20多分钟后,车子将高旗等人送到了距离登封市唐庄收费站不远处的高速公路边。他们连声道谢,并表示想留下司机的联系方式,被婉拒了。

返乡者抵达登封市唐庄收费站后,被接上转运大巴。受访者供图。

返乡者抵达登封市唐庄收费站后,被接上转运大巴。受访者供图。

这天夜里,王桂政送最后一拨返乡者到漯河市再返回时,已是晚上九点半。

这一路,上了高速后,王桂政没敢停车,天黑之后,高速上停车的风险比白天大得多,“车上不只是我自己,车厢里还有人,害怕他们受伤”。但去往漯河的路上,他仍然看到有徒步返乡的人。

王桂政将车开到漯河市一处高速出口,停车“卸下”车厢里的所有人。

“他们大部分都到漯河。”王桂政说,但还有更远的,最远的返乡者是到南阳市的。但他不能再往南去了,他第二天凌晨4点还要去装新一批的货,送往杭州,“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”,而且再往南的路,他也不熟悉了。

在那个高速出口附近,王桂政注意到,当他从车厢里“卸人”时,当地的交警和路政都看到了,“也没拦,也没过来说我。”他说,自己知道人货混装是不合法的,从考驾照那天开始就知道,但还是有很多卡车司机冒着被感染、被开罚单、被扣驾驶证分数的风险,送返乡者一程。

他与那些返乡者分别时,有人希望留下他的联系方式,有人想给他塞车费,都被他拒绝了。“我就这么大能力,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。”王桂政说,“只能帮到这里,也别嫌弃。把我自己家扔了,纯粹在这儿帮忙,我肯定也做不到。”

10月31日,富士康相关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针对部分有返乡意愿的员工,公司已联合政府统一组织人员和车辆,在严格落实疫情防控规定前提下,帮助返乡员工做好个人防护,安排核酸检测,确保员工点对点有序返乡。

当天,郑州航空港区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消息称,已要求富士康落实“四方责任”,有序恢复生产生活秩序。同时,富士康园区正在陆续恢复员工餐厅堂食。

这天早上,王桂政又开着他的卡车上路了,路上他遇到徒步返乡的富士康工人,还是像前一天一样,停车招呼,顺路捎上。

高旗跟妻子到登封后住进了隔离点,隔离点的早餐里有木耳炒黄瓜、玉米、小米粥、炒笋瓜,还有鸡蛋,午餐里有红烧肉、青菜和豆腐。他们在免费隔离点安心地睡了一觉。
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高旗、张宇为化名)